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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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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雪夜谈话
  
  夜深寒意更重,废井旁的冰雪已经冻的仿佛坚石一般。
  
  一只小手出现在井沿,在皇城灯光的照耀下,很是白净,甚至要比满天的冰雪都还要更白,仿佛也更冷。
  
  随着那只小手的用力,冰雪簌簌而碎,一个小姑娘从井里爬了出来,这画面,真的很像一个恐怖的故事。
  
  小姑娘站在雪地里,呼吸遇着空气,变成一团冰晶笼成的雾,不是因为她的气息有热度,而是因为太冷。
  
  她穿着件黑色的衣裳,有些破烂,很是陈旧,在这满眼的雪白里,非常醒目。
  
  时隔数百年,吱吱终于离开了阴森、对她来说格外逼仄的地底世界,来到了真实的人间。
  
  此时的人间,早已经忘记了当年那条传闻中格外暴虐的玄霜巨龙,她对此时的人间,也充满了陌生的感觉。
  
  她的神魂曾经被天海圣后强行抽离龙躯,进入那只黑玉如意,陪着陈长生去了一趟周园,在那段日子里,她见过京都的街巷,湖畔的青树,汶水的繁华以及那座暮色下的山峪,但对于现在眼前的一切,她依然是陌生的。
  
  这时候的她不是一缕神魂,而是真实的以及全部的。
  
  她的赤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雪地传来的松软触感以及温暖。
  
  她的发梢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冬风带来的轻柔感以及惬意。
  
  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意识看到真实的风雪,她甚至能够看到雪云后方那片真实的星空,数百年不见的繁星啊,原来你们还在同样的位置,散落着一样美丽的银晖,南方群岛的家乡可还会是从前的模样呢?
  
  陌生感与真实感在她的意识里不停地纠缠、冲撞,然后变成最真实的怯意。
  
  她并不知道,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将会成为人族世界里新的传说,虽然作为一名高贵强大的龙族,她的存在对人族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传说,她只是害怕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是充满了人的人间,而人就是她最害怕的对象。
  
  无论高贵还是卑微、强大还是弱小,生命在最脆弱、最惘然、最害怕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想要找到最熟悉的依靠,那个依靠可能是一棵树,可能是一块石头,可能是一面窗,也可能是一个人。
  
  周通临死前已经神识恍惚,只知道往北兵马司胡同爬。
  
  她这时候的意识里也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也是最信任的生命,而且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她坚持认为他对自己要负责任的,所以她回过神后,毫不犹豫便向着不远处的国教学院走去,赤足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
  
  ……
  
  国教学院以及相邻的百草园,现在都戒备森严。国教骑兵以及朝廷的军队,把整个街区堵个了水泄不通,按照各自阵营沉默地对峙着,气氛异常紧张,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京都局势不停地变化,随着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人心所向不知如何,但人们的判断则是慢慢地向着朝廷方面在倾斜,国教学院的师生不停地离开,现在还留下的人数已经不足最开始的三分之一,十八名南溪斋的少女以及苏墨虞自然留了下来,但他们很清楚,他们已经无法影响接下来的事情,真正能够决定结局的那两个人,此时正在湖畔的大榕树下。
  
  今夜京都无眠,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那对师徒正在进行最后的谈判。
  
  最近数日风雪很大,国教学院与京都别的地方一样,都积了层厚厚的雪,湖畔的枯草被尽数掩盖,只是在微微隆起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枯草的尖,给人一种特别倔强的感觉。
  
  大榕树的树叶早就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丫还是那般的结实,足以承受好些人站在上面。
  
  陈长生不在树上,而是站在树下的雪地里,因为他的老师也站在雪地上。
  
  这是天书陵的那个清晨后,他们师徒二人第一次相见。那次在神道上他们擦肩而过,仿佛陌路,目不斜视,今次才是真正的对视,可以清楚地看到,现在的对方与西宁镇的时候已经有了怎样的改变。
  
  陈长生已经是教宗,但他没有穿神袍,戴神冕,执神杖,而是穿着国教学院的院服,黑发被梳的一丝不苟,然后结了一个最简单的道髻,穿过黑发固定道髻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乌木叉,而是一只普通的木筷。
  
  商行舟满头黑发,不见霜色,同样梳的一丝不苟,眉眼之间尽是贵气与沉稳,说不出的潇洒与随意,但衣着也很简单,只是一件青色的道袍,仿佛他并不是真正的当世第一人,而只是一个普通道士。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应该会生出一种感觉,这对师徒,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这种相似不仅仅在于外表,更在于眉眼间那抹极深的漠然和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疏离感。
  
  陈长生准备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和站在雪地对面的那个人已经有数年时间没有说过话了。对修道者来说,数年是很短的时间,但他总觉得很漫长,漫长到西宁镇那座旧庙的相关回忆都变得有些模糊,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回忆已经难以追清。
  
  他还清楚地记得把旧庙里的道藏搬走之后,墙上斑驳的痕迹,他还清楚地记得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师兄炒了四盘样式与味道都不同相的青菜,其中一盘里放了很多的蒜,却忘了最后与师父说的话是什么内容。
  
  这个时候,商行舟说话了。
  
  “你是我从溪边拣回来的,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你会在那条溪里,但没有我,你或者被溪水淹死,或者被那条老龙吃掉,总之是我救了你一命,而且是我把养大成人,所以你的命是我的。”
  
  今夜是最后一夜,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如过往无数天同样的新的一天,却是新大陆的第一天。这场雪地里的谈话,将会决定京都甚至整个大陆的人们能不能够如过往这些年一样,安宁喜乐地迎来新年的朝阳。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谈话开始的如此突然,进行的如此强硬,以至于开场白听着就像落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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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师徒战心意
  
  你的命是我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商行舟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人世间最简单却又是最不容置疑的真理。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星空永世不变,鸡蛋要用菜油煎才最好吃。
  
  听完这句话,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那年离山内乱中最著名的画面。
  
  君臣、父子、师徒,是世间最难突破的三条规则。
  
  当时秋山家主说了父子二字,像秋山君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为了破掉这两个字,也不得不一剑刺穿自己的胸膛。
  
  陈长生该如何办?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师徒二人间一旦矛盾完全暴发,商行舟必然会用师徒之义砸将过来。苏墨虞等国教学院师生、离宫里的教士们,对此都深感忧虑,可也无法替陈长生想出好的方法应对。
  
  陈长生对此当然也有心理准备,设想过很多次这样的画面,所以并不意外。
  
  他没有说话,更多是因为在回忆。
  
  听着师父的声音,想起离山的画面,看着湖畔的冬树,想起唐三十六说过的话。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他和唐三十六站在大榕树上,看着落日下的京都,近处的皇宫以及远处的离宫。
  
  唐三十六说了很多话,很多与警惕有关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是对他师父的坏话。
  
  紧接着,陈长生想起了教宗回归星海的那一夜,他一个人在离宫的雪地上走了很久。
  
  在那之前,他便已经对教宗说过,会如何理解以及对待这段师徒关系。
  
  他不是秋山君,商行也不是秋山家主,自戮一剑的方法没有意义。
  
  他不知道师兄余人在皇宫里也尝试过类似的方法,即便知道,也不会效仿。
  
  因为这种方法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秋山家主疼爱秋山君,商行舟疼爱余人。
  
  陈长生很冷静地确定一个冷酷的事实,他的师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在彻底想通这件事情的那一刻,他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平静。
  
  那么就像他对教宗说过的那样,就像唐三十六教他的那样,说话吧。
  
  “谢谢你。”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
  
  不管那些恶心丑陋的阴谋、对婴儿的无耻伤害,你在溪里救了我,把我养大,那么……谢谢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神情平静地看着雪地对面,眼神明亮,没有再说一个字。
  
  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商行舟微微眯眼,缓声道:“这就完了?”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您是想要把这些年的生活费要回来?那么,一共是多少钱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能开玩笑的。
  
  就算我承认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已经谢谢了你,你还想要怎么样呢?
  
  要生活费?你说啊,我全部还给你,我已经有钱了,我还有一个特别有钱的朋友。
  
  当年在大榕树上,唐三十六说这番话的时候,眉都飞了起来,仿佛要燃烧在暮色里,得意非常。
  
  陈长生想起当时的画面,唇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
  
  商行舟也开始发笑。
  
  他的笑声很清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与经历,与陈长生记忆里的那个沉默而不起眼的中年道人完全不同。
  
  大榕树上承着的积雪簌簌落下。
  
  笑声骤然停歇。
  
  “整个世界,只有你我师徒三人清楚,为何我不会让你留在京都。”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冷漠说道:“因为你是陛下唯一的弱点或者说漏洞。”
  
  很多人不理解商行舟对陈长生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强硬,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余人与陈长生之间的感情。
  
  前些天大雪纷飞时,年轻的皇帝陛下站在雪地里,拦住了商行舟的去路,秋山家主进的玉佩轻轻摇摆,他的决断与意志暂时保住了陈长生的性命,也再次加深了商行舟的忌惮。
  
  如果将来有人用陈长生来威胁余人,会如何?
  
  当然,现在陈长生已经是国教的教宗,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可是,如果陈长生自己生出别的想法,以教宗的权力再加上余人对他的情感,结局又会如何?
  
  陈长生懂得,但不接受,对商行舟认真说道:“师父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这样的人。”
  
  商行舟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人都是会变的。”
  
  他在这个世界已经活了千年,看过太多风景变化,沧海桑田,见过太多人心变故。
  
  他很清楚,随着地位权势的改变,甚至有时候往往只是因为座次的缘故,曾经忠心耿耿的下属便会心生叛意,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便会刀枪相向,兄弟反目这种事情在大周朝的历史上早就已经屡见不鲜。
  
  陈长生没有见过那些风雨里的旧事,依然还是如初春新风一般的年轻人。
  
  虽然他现在已经见过很多腐朽以及黑暗的。
  
  他对商行舟认真说道:“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商行舟说道:“我不相信你。”
  
  陈长生说道:“那难道您就不会对皇位起觊觎之心?”
  
  商行舟说道:“不会,因为那样会违背我的道心本意。”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相信自己能够顺心意而行,绝不会贪恋世间的权势荣光,那为什么不相信我?”
  
  商行舟说道:“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落在何处,而你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何,又如何能持?”
  
  陈长生现在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毕生追求便是完成太宗皇帝陛下的遗志,灭掉魔族,为人族谋求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替大周建立下万世不变之根基,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凌烟阁上的那些画像,画像里的那些传奇功臣,有多少是死在那位计道人的手里?
  
  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这个世间已经有多少死去,还会有多少人死去?
  
  商行舟坚信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是正确的,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没有任何愧疚,更没有任何压力。
  
  他的道心始终通明,轻若鸿毛,随意而转,上碧穹游七海,又如磐石,便是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陈长生修的也是顺心意,自然懂得。
  
  因为懂得,却不会心生慈悲,只会生出一股锐气。
  
  他清楚地看到了商行舟道法里唯一的那个漏洞。
  
  西宁镇的旧庙教会了他很多,商行舟也教会了他很多。
  
  “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师兄唯一的漏洞,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陈长生看着师父的眼睛,说道:“你害怕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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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最深的阴影
  
  那天林老公公奉旨进入国教学院的时候,陈长生就说过类似的话。
  
  商行舟当?在离宫,正在与教宗对话,对此的反应和现在很相似。
  
  “真是幼稚。”
  
  陈长生的眉眼间依然留着几分稚意,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其间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天海圣后已死,教宗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深渊,王之策隐居世外,当今世上能与商行舟分庭抗礼的人物已经极少。
  
  他道心通明,道法无碍,境界高深莫测。
  
  他统治着大周王朝,拥有白帝城的友谊。
  
  他看似无懈可击,甚至近乎完美。
  
  但他依然有破绽,有漏洞。
  
  那个破绽不是别人,就是他一直不喜欢的幼徒陈长生。
  
  西宁镇旧庙旁有条小溪,溪上飘着花,顺流而下。
  
  庙里藏着三千道藏,但师徒三人修的只是一种,都是顺心意。
  
  顺心意,是极为强大的道门神通。
  
  唯立于星空之下,俯仰无愧,回首无憾,方能无所畏,无所惧,道心通明,道法无碍。
  
  在西宁镇旧庙的十余年里,商行舟不曾教过余人和陈长生任何道法,只是让他们颂读道藏,然而一旦他们开始接触具体的修行法门,便会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提升,陈长生三年破境聚星,余人在天书碑之间自由行走,全部都是来自此。
  
  相对应,这种道法对心意的要求极高,仿佛高山之巅的雪莲,不能被任何尘垢沾染。
  
  如何才能做到不为外物所惑,如何才能拥有不可撼动的意志与自信?
  
  一字记之曰心。
  
  只需要你能够说服自己。
  
  你能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是符合自己心意的,那么……自然顺心意。
  
  这听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并非如此。
  
  如果往灵魂的最深处望去,如果是在与世隔绝的暗室里,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说出无悔二字?谁能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
  
  数百年前,商行舟还是国教正统传人里的一位,他本可以按照即定路线行走,直至成为教宗陛下,但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用计道人的名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吴道子在凌烟阁里画出一幅幅画像的时候,他便负责把画像里的那些人送归星海。那些画像里的人都是人族的英雄,都是大周的功臣,就这样死在阴谋里。其中有些人比如秦重和雨宫神将自愿赴死,其余的那些国公呢?
  
  凌烟阁里的英灵一直在看着商行舟。或者更早就已经在百草园里死去的那些怨魂,也一直在看着商行舟。今次的动乱里死去的无辜者,想必也会在看着他。但这些依然无法影响到商行舟的道心,因为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
  
  他瞧不起绝情灭性的所谓枭雄,最厌憎黑袍那样不敢见天日的谋者,他把自己视为太宗皇帝陛下的继承者,心怀天下自然可以不顾小节——为了大周王朝存续万载,为了人族的光明将来,这是必然的代价。
  
  可是有一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商行舟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来说服自己,那就是陈长生。
  
  是的,溪里飘着的木盆,盆中的婴儿,黄金巨龙垂下的龙须,一切都是阴谋。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陈长生,不是魏国公,不是王之策,不是天海,不是权重一方的将军,不是富甲天下的巨豪,不是长袖善舞的贵妃,不是面目可憎的太监,不是慷慨激昂、清谈误国的书生、不是老成持重却爱惜羽毛的大臣,只是个……婴儿。
  
  一个连眼睛都还无法睁开的婴儿,一个无知无觉无识的婴儿,一个无善无恶无念的婴儿。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这十四年里,他每看到陈长生一次,便会生出一次疑问,道心上多出一道阴影。
  
  西宁镇的旧庙生活很简单,不见比相见难无数倍。
  
  陈长生从一个婴儿成了一个春风般的少年。
  
  商行舟道心上的阴影,已经已经浓的像是夜色一般。
  
  ……
  
  ……
  
  “我知道老师你对我并没有亏疚之情,此事无关善与恶,只是你无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永远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所以,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很可怕的事情。”
  
  佛宗在覆灭之前,曾经有过所谓心障的说法。
  
  他现在就是商行舟的心障。
  
  商行舟想要尽一切办法除掉这个心障,如此才能真正保持道心通明。
  
  他希望陈长生死,又不能亲自动手,因为那样不会有任何效果,会让心障变得越来越深,而且再也没有机会被抹掉。
  
  数天前,就算余人没用那般决然的方式把他留在雪宫里,他也不会去北兵马司胡同,而是会去离宫。
  
  当初在天书陵神道上,他从神道上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陈长生,也没有阻止陈长生把天海圣后的遗骸带走,便是已经想明了后事。
  
  他要用这些事情为由头,很自然地让陈长生死在别人的手里。
  
  好些次,他都已经很接近成功。
  
  比如林老公公要为年轻的皇帝陛下扫除执政的障碍与威胁,借天海圣后遗骸一事发难,私下出手意图杀死陈长生,却没有成功。
  
  比如借着薛醒川的遭遇,以周通为引,让陈长生主动出手,然后再杀之。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成功。”陈长生说道。
  
  “我没有想到,你早就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无所谓。”
  
  商行舟的神情有些遗憾,说道:“如果不是王破,你那天已经死在铁树的手下。”
  
  林公公在国教学院里忽然出手的时候,陈长生就已经想清楚了所有事情,但此时看到师父的遗憾,依然觉得有些难过。
  
  商行舟看着他继续说道:“我?你师叔发过誓,不会对你出手,事实上也是如此,无论林或者周,都不是我刻意做出的的安排,一切都是自然之事,如果你坚持留在京都,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且并不为我的心意所左右。”
  
  这句话难辩真假,也不需要辩真假。
  
  人的心意总是在真真假假之间浮沉,纵把那花色香都看化,也无法看透这些。
  
  雪湖对面的院墙上,出现了十余位青衣道人的身影。
  
  那些青衣道人境界高深莫测,衣袖轻飘间,隐有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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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风雪里走来的黑衣少女
  
  “真的要这样吗?”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雪湖对面。
  
  这些青?道人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来自东都洛阳,一个曾经藉藉无名的小道观。
  
  “我说过,我没有安排过任何事情。”商行舟说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太阳的高度决定着很多植物的生长角度。
  
  像商行舟这样的大人物,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安排,自然会有很多人愿意为他杀死陈长生。
  
  因为他已经通过很多事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商行舟说道:“哪怕这会是一场战争?”
  
  他依照教宗陛下的遗旨,前来国教学院与商行舟进行这次重要的谈判,自然有所安排。
  
  离宫里已经严阵以待,国教骑兵随时可以发起冲锋,青衣道人们来到湖畔的同时,相信茅秋雨等人也已经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是教宗,如果商行舟依然坚持要杀他,那么必然会引发一场毁掉整座京都的战火。
  
  “离宫里会有很多人支持我。”商行舟很平静地说道。
  
  作为大周王朝当今唯一的圣人,皇帝陛下与教宗的老师,商行舟现在的声望已经高到一种夸张的程度。
  
  而且他是国教正统传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资格入主离宫。
  
  不要说离宫里的那些普通教士,就算是那些红衣主教,甚至就连五位巨头里,只怕都有些人愿意接受他的降临。
  
  只不过教宗陛下的遗言以及后续手段非常强硬,大诰亦已颁行天下,现在的国教才能保持着团结以及统一。
  
  如果商行舟真的行险——即便他无法亲自出手,也有足够的力量,强行把陈长生杀死在国教学院里——只要动作够快,动静够小,那么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
  
  ……
  
  风雪笼罩着京都,也笼罩着国教学院,与风雪一道的,还有黑压压的、难以看清楚数量的军队。
  
  一个小姑娘从风雪那头走了过来。
  
  小姑娘一身黑衣,微低着头,略有些宽的衣领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
  
  很神奇的是,她顺着长街一直走到百花巷口,没有一名骑兵发现她的身影。
  
  直到来到近处,巷口的朝廷高手与离宫教士才看到了雪地上的足印,发现了她的存在。
  
  “站住!”有人沉声喝道,不知道是朝廷的将军还是哪位红衣大主教。
  
  今夜极有可能出大事,京都陷入在无比紧张的气氛之中,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姑娘从风雪里走了过来,任谁都会觉得诡异。
  
  听着这声音,黑衣小姑娘身体微颤,继续低着头向着巷里走去,脚步变得更加匆匆,感觉有些害怕。
  
  当然,这样的反应也可以理解为嚣张。
  
  “找死吗?”
  
  巷子里的阴影中响起一道阴测的声音。
  
  百花巷里的建筑在前些天的几场风波里已经被朝廷的骑兵尽数推平,只有那幢有些纪念意义的茶楼,还残着半座。
  
  就在黑衣小姑娘走过那座残楼的时候,随着那道阴寒的声音,一道更加阴寒毒辣的剑光,从阴影里一道刺了出来。
  
  那道剑光异常明亮,与夜里的风雪一混,却又是那样的不起眼,剑势更是可怕至极。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道剑光乍亮,巷口阴影里隐隐有星屑弥散开来。
  
  率先出手的是一名聚星境的刺客,应该是来自天机阁。刚被朝廷收服的高手们,总想尽快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前些天他们在北兵马司胡同对陈长生的那次围杀,最终变成了一场混乱且无结局的乱战,今夜他们不想再次错过机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事先能够预料得到。
  
  无论是巷子里的那些刺客、军方高手、王府供奉,还是巷尾处的那些离宫教士、诸院强者。
  
  阴寒的剑光到来时,那个小姑娘依然低着,把脸藏在帷帽里,什么反应都没有。
  
  然而,那道剑光就这样碎了,变成了无数碎片,消散在了夜空里,与风雪真正的混在了一起。
  
  这里说的碎是真正的碎,那名刺客的剑直接碎了,于是那些剑光才会随之而碎。
  
  世上能够应付聚星境刺客的人不多,能够直接碎掉一名聚星境刺客的剑……很多人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并不是真正的结局,因为剑光碎了之后,紧接着还有样事物碎掉。
  
  那名刺客碎了。
  
  只是嗡的一声轻响。
  
  百花巷里的风雪骤然间变成了粉红的颜色,仿佛有谁向里面洒了几大桶颜料。
  
  紧接着,数十截肉块像暴雨一样落在了地上,仔细望去,才能看清楚那应该是人类的肢体以及内脏。
  
  鲜血狂飙,断肢坠落,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里。
  
  然后人们才看清楚场间的画面。
  
  那个黑衣小姑娘依然低着头,脸在帷帽的阴影中,无法看清,但向前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小,很白皙,如雪莲一般,只不过这时候上面淌着血水,分外鲜明,格外触目惊心。
  
  她的小手出现的地方,现在是一片风雪,先前就是那名聚星境刺客的位置。
  
  暗巷一片死寂。
  
  片刻后,数声惊恐与愤怒交杂的啸声响起,一名天机阁的刺客与两名军中强者化作三道风雪攻了过来。
  
  啪啪啪三声轻响,就像是三颗葡萄熟了,又像是冰面上出现了三道裂口。
  
  三道风雪骤然碎去。
  
  三名朝廷的高手再次变成三蓬血雨与碎肉!
  
  没有任何人看清楚那名黑衣小姑娘做了什么动作,因为事实上,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做。
  
  她只是向着风雪里伸出了手。
  
  风雪便会听从她的意志,抹杀其间的一切存在。
  
  然后,她终于抬起了头。
  
  黑色的帷帽落下,如瀑的黑发落下,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那张脸无比雪白,仿佛终生未曾见过阳光,容颜清丽,却自有一股无比凛冽的气息。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对竖瞳。
  
  看上去异常妖异。
  
  这时候她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有些追忆,有些不安,有些畏怯,又有些癫狂。
  
  这种眼神,加上她雪白小脸上沾着的那些血水,看着无比恐怖。
  
  忽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的一缕血水。
  
  看到这幕画面,隐藏在黑夜与风雪里的高手们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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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她这样想着(上)
  
  这些高手或者来自军方,或者来自天机阁,或者来自清吏司,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厮杀、见过多少惨烈的画面,按道理来说,再如何可怕的场景也不至于让他们心生悸意,可黑衣少女只是舔了舔唇角的血,便让他们感觉到无比恐惧。
  
  有些心志不坚的人甚至身体都颤抖起来。因为这份恐惧已经超出了经验与理智的范畴,来自他们灵魂的最深处,仿佛是在他们出生之前无数万年,便已经在星空之上烙印下来的痕迹。
  
  黑衣少女站在雪地里,赤着双足,脚踝间拖着一根铁链,看着就像是一名囚犯,很容易令人心生怜意,但此时,巷口所有人的心神都无法注意到这些细节,已经被她展示出来的强大以及眼神冻成了冰块。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无论是癫狂还是不安、追忆还是畏怯,在满天血雨与残肉之后,尽数变成漠然。
  
  那甚至是对死亡的漠然。
  
  这太可怕了,她究竟是谁?
  
  很多人已经注意到黑衣少女拥有一双妖异的竖瞳,难道是位隐世的大妖?那么与白帝城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下意识里望向百花巷中段某处的风雪,妖族中生代的最强者小德现在便在那里。
  
  当人们看到小德时,再次吃了一惊。
  
  小德这时候很怪异,像是生了一场重病,脸色苍白,纵使在寒冷的深冬时节,也在不停地流汗。无数热雾从他的头发间与皮袍间不停向夜空里散去,依然无法掩住他眼睛里的惊怖与恐惧。
  
  身为妖族大将,逍遥榜强者,小德当然自信,就算是面对从来都无法战胜、令人绝望的王破,也断不至于害怕成这样……只有当初在寒山涧畔遇到化身中年书生的魔君时,他有过类似的反应!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很是震惊,再次在心里喊出那个问题。
  
  她到底是谁?
  
  所有人惊恐不安地看着巷口那名黑衣少女。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意外发生。
  
  黑衣少女忽φ弯下腰开始呕吐。
  
  她不停地吐着,似要把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才觉得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看起来好过了些,直起了身体。
  
  但当她看到雪地上的一片狼籍,雪白的小脸上涌现出两抹羞怒的红晕与恼意。
  
  她开始不停地跺脚,同时不停地抱怨着什么,黑发乱舞,看着就像受了受了刺激或者委屈的小女孩,很是生气。
  
  雪白的赤足不停地落在雪地上,铁链不停地乱响。
  
  轰轰轰轰!
  
  巷口仿佛有雷不停炸响,雪地震动,天地不安,寒冷的空气拼命地挤压,然后向远方逃去。
  
  一道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出现了,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撕扯着所有事物。无论是最柔软的风雪还是最坚硬的青石,无论前夜才新布置的阵法还是百花巷南已经修了三百年的那堵老墙,在这道恐怖的气息之下,都变成了最细微的碎片。
  
  隐藏在夜色与风雪里的那些朝廷高手,哪里还敢停留,被纷纷逼将出来,如箭矢一般,向着远方飞走。
  
  一时间,国教学院外到处都是破空声与惊恐的喊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衣少女停止了跺脚,低着头站在原地,微微隆起的胸口微微起伏。
  
  巷口的积雪尽数消失,先前呕吐在雪上的那些秽物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地面。
  
  地面上出现了十余道极深的裂缝,有热气从里面生出。
  
  通过这番发泄,她平静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生气,只是看了眼手上与身上的血水,妖异的竖瞳里再次生出怒火。
  
  这一次不待她有任何动作,朝廷高手们再次破空而避,恨不得立刻飞出京都。
  
  就连远处巷围的国教强者们也下意识里向后退了数十丈。
  
  幸运的是,她没有再次变得癫狂起来,依然保持着平静。
  
  她看了身上的那些污血一!,那些污血便被极致的寒冷冻成了霜片,然后簌簌落下。
  
  这画面看似简单,但在夜色里那些聚星境的修道者眼里,却仿佛神迹。
  
  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把温度降到这种程度,需要多少数量、多么精纯的星辉真元?
  
  就算八方风雨这等层级的神圣领域强者能够做到这一点,谁又会浪费如此多的星辉真元,只为了让自己变得干净些?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再次震撼,再一次在心里喊出那个问题。
  
  她究竟是谁?
  
  ……
  
  ……
  
  黑衣少女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也不在乎,对此毫无关心。
  
  她向着巷里走去,脚踝间的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当当的清脆声音,然后变成轰的一声闷响。
  
  那座曾经陪伴过国教学院兴衰枯荣、观看过很多场诸院演武之战的茶楼垮了。塌掉的茶楼未能溅起任何尘埃,因为有无数风雪自天空里呼啸落下,在最短的时间里覆了厚厚的一层,把碎石与烟尘尽数盖在了下面。
  
  她迎着风雪前行,风雪自行避开。
  
  做为血统最纯正、最高贵、大概也是唯一存世的玄霜巨龙,风雪本就是她的臣民。
  
  她从那口废井里爬出来后,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所以,来了国教学院。
  
  当然,那也是因为那盆青叶把铁链从石壁上拔出之前,她给出过自己的承诺。
  
  从北新桥一路迎着风雪行来,她不曾觉得寒冷,反而觉得双颊有些微烫。
  
  因为自由的感觉真好,也可能是因为她要见着他了,以自由的身份。
  
  但当要走到百花巷时,她感到了不安和畏惧,因为她感觉到了夜色里隐藏着很多人。
  
  那些人在人族里算是强者,虽然还不足以威胁到她,但已经能够构成一些麻烦。
  
  可是她的不安与畏惧与此没有关系,她只是……害怕人多。/p>
  
  很多很多年前,她从南方温暖的海洋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寻找父亲,曾经被很多人围住过。
  
  她不喜欢像蚂蚁一样围在一起的人群,那会让她有些厌恶,让她有些不安。
  
  她觉得陈长生给出的那个解释很对,这叫密集恐惧症。
  
  她更不喜欢不管是在天上飞,还是在地上走,总会有那么多人指着她喊着什么,嚷着什么,哭着什么。
  
  她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些人类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弱小而害怕?那难道自己要因为强大而感到抱歉吗?
  
  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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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她这样想着(下)
  
  登陆之后的第七个夜晚,她被一只阴险的银龙从云后偷袭,受了不轻的伤。
  
  随后的半个月她无法化龙,只能在地面行走。既然总得与人族接触,那么只好承受。如果那些人类只是哭喊只是咒骂只是指指点点,她或者还可以忍受,但当乡间那个姓周的书生胀红着脸冲过来说要除四害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做为一只高贵的玄霜巨龙,最重要的是她很爱干净,怎么能让那个浑身酒臭的男子靠近自己?
  
  那天她像今夜一样伸出了手。
  
  于是那个姓周的书生死了,变成了一蓬血花。
  
  数百年前的那蓬血花要比今夜盛放的更加美丽,姓周的书生碎的更加彻底,变成了粉末随风而逝。
  
  或者是是因为当时她的脚上没有这根铁链的缘故。
  
  她这样想着。
  
  总之姓周的书生死了,后来据那位万恶的王姓书生说,他还上了当地的县志,成了万民颂扬的英雄。
  
  对此,她表示不理解,也不怎么在乎。
  
  那个县的百姓后来组织了十几支乡团义军想要杀她,然后被她杀了很多。
  
  那个县里的人都很乱七八糟,想必县志也是乱写的。
  
  她这样想着。
  
  可是……人多了真的很恼火啊。
  
  她对这方面的记忆非常不好,当她今夜感知到国教学院四周的无数人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安,然后畏怯。
  
  她用帷帽遮住自己美丽的容颜,加快了迈动赤足的速度,想快些进入国教学院,却还是在百花巷口被人发现了。
  
  那名天机阁的刺客从风雪里潜出,想要杀死她。
  
  这个刺客没有什么味道,和数百年前那个姓周的书生相比。
  
  但做为一只高贵的玄霜巨龙,被如此冒犯,自然要做出适合她身份的反应。
  
  这种反应甚至比她的思考速度还要更快。
  
  那就是让对方去死。
  
  那名天机阁刺客直接碎了,变成了血与肉炸开,然后落在了雪地上。
  
  她觉得舒服了很多,内心深处对人群的畏怯感变淡了很多,与之相伴,内心的暴戾情绪渐渐提升。紧接着,她又杀死了两名人类强者,随着鲜血的泼洒与死亡的来临,所有的畏怯与不安尽数消失,暴戾情绪引发了嗜血的本能冲动。
  
  她本能里舔了舔唇边的血水,本以为那会是香甜而可口的,谁知道竟是那样的污秽及腥臭。因为现在的大陆元气稀薄,所以人类变得难吃了很多?还是说……最近这几年陈长生送来的吃食太丰富,养刁了自己的胃口?
  
  她这样想着,然后难以抑止地恶心起来,不停呕吐。
  
  这情形令她感到非常恼火,让她对弱小的人类以及可能暗藏恶意的陈长生生出很多怨气。
  
  她开始发脾气,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不停地跺脚,把风雪都吓走,把地面都踩裂,把整个世界都吓了一跳。
  
  ……
  
  ……
  
  风雪再起,她向国教学院走去。
  
  她的身形并不如何庞大,相反有些娇小,但随着她的来临,百花巷里的空间隐隐变形,竟似要被撑破一般。
  
  夜色里隐隐有血水溢出,不知道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刺客,还是一些被直接震昏的军士。
  
  避至远方的朝廷高手们,感觉到那道恐怖的气息愈发真切,那种强大的压迫感仿佛要变成实物。
  
  小德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
  
  他对这道气息的敏感度要远远超过人类强者。
  
  这道气息明明还没有完全成熟,却仿佛来自原始之初的蛮荒,带着远古的悠悠意味,对人族来说,这道气息强大而恐怖,而对妖族来说,这道气息更是直接碾压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与勇气。
  
  小德的身体不停颤抖。按道理来说,他就算不是这名黑衣少女的对手,至少也可以稍微拦阻一下对方的脚步,然而他无论如舜调动真元,强化意志,甚至直接狂化,都无法积蓄出足够多的勇气,甚至连向前踏出一步都不敢。
  
  这种生物阶层之间的先天压迫感实在是太可怕了。
  
  现在他还能留在巷子里,还能站立,没有跪倒在雪地上,已经证明了他的强大与骄傲。
  
  只是这依然远远不够。
  
  黑衣少女注意到了这名妖族的存在,转头望了一眼,有些感兴趣。被她的目光触及,小德的灵魂仿佛被圣火烧灼了一下,眼睛里的恐惧之意狂涌而出,再也不敢做任何停留,霍然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就在小德消失后不久,夜色里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声。
  
  黑衣少女的脸上露出一抹警惕的神情。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声叹息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离此地约十四里的奈何桥上,妖族皇后牧夫人登上了七色鹿拉的辇,向着京都外驶去。
  
  国教学院湖畔的雪地上,商行舟转身望向奈何桥方向。
  
  他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牧夫人和妖族使团的离开,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在大周朝廷与国教之间,白帝城将会保持中立。
  
  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动?要知道,这极有可能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
  
  自然是因为那位穿着黑衣迎风雪而来的小姑娘。
  
  与高傲冷清的天凤不同,龙族曾经在这个大陆上写下过太多故事,对妖族来说,久不在世间显露踪迹的龙族,依然是他们最根深蒂固的信仰或者说精神寄托,而且红河两岸的妖族能够立国,据说与玄霜巨龙一族有很紧密的关系。
  
  国教学院的围墙破了,黑衣少女走了进来。
  
  十余名青衣道人站在风雪里,形成了一个看似散乱、实际上近乎完美的阵形。
  
  她能够感受得到这些人类的强大,然后,她看到了湖对面雪地上那个中年道人。
  
  她被关在北新桥的井底数百年,还是见过不少人族强者,比如王之策,比如秦重,比如天海圣后,比如教宗,比如苏离,但事实上,她只怕苏离和天海,因为这两个人真的敢杀她。
  
  现在,令她感到隐隐畏惧的人类又多了一个。
  
  她有些紧张,但没有停下脚步。
  
  她走过雪湖,来到陈长生身前,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好,我是你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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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守护者
  
  开口说话之前,她先清了清嗓子,显得很镇定,甚至有些孩子般的俏皮。
  
  但商行舟和陈长生都听得到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以自由之身与陈长生相见而激动,而是因为不安。
  
  她觉得自己离那名中年道士太近,有些危险。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此人就是陈长生的师父,但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有能力伤害甚至杀死自己。
  
  世间有能力伤害甚至杀死她的人类强者很少,偏偏她今夜刚刚脱离数百年之囚,便遇见了一人。
  
  这让她有些面对宿命般的挫败感,以至于不敢向商行舟望一眼,只是盯着陈长生的眼睛,显得格外认真而专注。
  
  她并不知道,在商行舟的眼里,她也是非常危险的存在。
  
  人类在道藏里记载的非常清楚,对于龙族这种星空下最高阶的生物,怎样警惕都不为过。
  
  更何况她是龙族里血统最高贵、最强大的玄霜巨龙,娇小的身躯里,充满着无数人类强者梦寐以求、却永远不可能拥有的能量,如果她学会使用那些力量,或者那些力量哪怕被动地暴发出来,必然会造成无比可怖的声势与惨烈的后果。
  
  她畏惧着商行舟,商行舟警惕着她,陈长生只是很吃惊。
  
  他没想到,她居然从井底脱困了!
  
  就算他和徐有容当初使用的方法是正确的,他的血液在西流典的升华驱使下正不断地加快那根铁链被时间侵蚀的速度,按照他的计算,至少还有两年时间那根铁链才会断,而且她离开地底后为何不赶紧离开她最不喜欢的充斥着人类气息的这片大陆回到南方温暖的群岛却来到了国教学院?
  
  这场谈判多了变数,而且隐隐对他有利,可陈长生并不喜悦。他不想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事参与到这场谈判里来,无论是离宫教士、国教学院师生、离山与槐院以及此时正在夜宫里忧虑的师兄,而且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守护者?陈长生记起道典第七卷晨光约里的相关记载,然后想起了那天夜里教宗似乎无意间提到的一些往事。
  
  无论国教还是以前的道门,要保有万世不变的道统,必然极为看重传承。当代的教宗往往会提前很多年便开始布局,教育培养传人,那些年轻的弟子极具修道天赋、潜质惊人,但要成长为能够带领道门不断向前的真正强者,还需要很长时间,要经历很多考验,而道门正统传人的数量向来很少,比如上一代只有教宗与商行舟,这一代也只有余人陈长生以及商行舟不知用何方法予以确认的牧酒诗。
  
  如此长时间且充满艰难困阻的修道之旅,如此少的传人数量,从逻辑上来说,道门的传承应该随时都有可能随时断绝。然而无数年来道门传了无数代,始终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除了那些传人都像寅与商这对师兄弟一般了不起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当这些年轻的传人在世间游历修行的时候,道门往往会请一位极为强大、或者极有地位的前辈做为那名传人的守护者。
  
  道统万载不灭,这种规矩也维持了很多代,比大周朝还要更加悠久。如果陈长生在西宁镇旧庙的时候以国教正统传人的身份生活,那他确实应该拥有一位守护者,而且那位守护者必然是大陆有数的强者,甚至最有可能的便是八方风雨里的一位,但当时整个大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现在他已经成为了教宗,还需要守护者吗?又为什么是她?
  
  “原来,寅说的人是你。”
  
  商行舟的神情平静,不显惊诧,明显事先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看着小黑龙说道:“时隔数百年,你终于能离开北新桥那口老井,得获自由,为何不回南海?”
  
  “因为这是我的承诺。”小黑龙站在陈长生身前,看着他认真说道。
  
  很明显,商行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她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但依然坚定。
  
  商行舟忽然问道:“你会保护他吗?”
  
  她仰着脸,很是傲然地说道:“当然。”
  
  商行舟继续问道:“你愿意在星空的面前与他结为一体,爱护他、尊重他、安慰他、就像爱你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成功或失败,都始终把他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直至离开这个世界,回归星海?”
  
  这段话就像清风,徐徐而至,又如惊雷,隆隆不绝。
  
  这是教典里最古老的文字之一,这是守护者的誓言,这是离宫的规矩。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愿意。”
  
  商行舟问道:“哪怕要为之付出生命?”
  
  她没有任何犹豫,说道:“是的。”
  
  数年前在北新桥底,她已经为陈长生付出过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她就真的愿意不问任何条件就为陈长生而死,也不代表她不怕死。做为拥有漫长生命的龙族,死亡是它们很少考虑的事情,但正因为生命过于漫长,所以偶尔想起时,便会生出远远超出普通人类的恐惧。
  
  她盯着商行舟的眼睛说道:“王之策当年都不敢杀我,只敢把我囚禁,我不相信你敢杀我。”
  
  在修道世界的普遍认知中,龙族往往是永生不灭的,之所以会有这种违背事实的印象,主要的原因在于,龙族是星空之下层级序列最高级的生命,拥有着无比漫长的岁月与难以想象的强大实力,而且无数万年前,龙族退出大陆的时候,与诸方世界形成了一项公约任何主动冒犯龙族的生命必须死。
  
  这项公约能够一直传到今天,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魔族与人族多么重视承诺,依然还是源自于龙族的强大。无论魔族还是人族的巅峰强者,即使面对一只落单、甚至虚弱的巨龙,都很少会尝试做什么,因为龙的身体里都有一颗神魂珠,一旦那只巨龙被杀死,神魂珠便会破灭,它远在南方的族人感应到后必将进行极为疯狂的报复。
  
  就算是当年太宗皇帝陛下统治的大周王朝,也不愿意承受这样的代价。当年小黑龙到处肆虐,王之策用计擒住她,始终没有杀她,除了她有可恕之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不好杀以及不好杀,这两个不好杀当然是不同的意思。
  
  无数年来,龙族始终是远离大陆却备受敬畏的对象。
  
  但在某些历史时刻,偶尔会出现一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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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关于理想以及命运的礼赞
  
  所谓意外,是因为当时的大陆上出现了一些人族强者或者魔族强者。
  
  那些强者太过强大,甚至强大的有些过分,甚至令整个世界都感到意外,根本没有把龙族放在眼里。
  
  比如魔族一代传奇通古斯大学者,便特别喜欢用龙血进行研究,在他那漫长而枯燥的一生里,不知有多少龙族死在雪老城那间看不到阳光、却终年对准着月亮的实验室里,弱小一些的玄霜巨龙甚至听到他的名字便会吓得从天上掉下来。又比如山海剑的前代主人便曾经在与数只恶龙在山海之间恶战连连,据说被染红的那片海洋后来出产的海参特别名贵,又比如说千年来最强的那只玄霜巨龙在雪老城获得了魔君的友谊,最终却被周独|夫变成了周园里的那片山岭。
  
  再比如说那个叫苏离的人。
  
  当初在雪原温泉畔,小黑龙看到苏离第一眼的时候就差点吓死了。
  
  她感觉的很清楚,这个人曾经杀死过很多条龙。
  
  勇于屠龙的人并不见得是真正的猛士,因为可能会失败,只有屠龙成功的人才称得上强大。
  
  那么像苏离这样专程远赴南海,为了确定龙族到底有多强大,剑斩无数巨龙的人又算什么?
  
  好吧,他本来就是个难以形容的意外,近乎疯狂的例外,不能以常理推论。
  
  小黑龙不知道商行舟是谁,但能感觉出这个强大的道士也应该归在意外的范畴里,所以有些刻意地提到了当年的那件往事。在她想来,即便龙族的凶名无法吓退对方,但提起王之策这样传奇的名字,此人总应该肃然起敬才是。
  
  商行舟的反应很平静很淡然,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传闻中你的性情很残暴,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吃人,从南方登陆之后,不知多少村庄县城被你毁为废墟。”他平静看着她,就像长辈看着调皮的小孩子淡然说道:“但当年在霜花店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传闻并不真实。”
  
  霜花店是京都很不出名的地名,陈长生能够知道,是因为莫言的桔园在那里的缘故,普通人很难记得住。但小黑龙如何能够忘记?数百年前,她就是在那里被大周朝廷的高手擒获,无力地躺在地上喘息着,整座小桥的表面都凝了一层浅浅的霜,那个该死的王姓书生从桥那头走了过来,踩出的脚印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霜花店的名字,或者便是这样来的。
  
  “当年……你就见过我?”小黑龙看着商行舟,内心的不安与隐惧变成了强烈的警惕。
  
  “我当然见过你,王之策用来缚你的铁链,就是向我借的。”
  
  商行舟的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脚上。
  
  她双脚之间有根看着有些短、实际上非常长的铁链,与白雪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
  
  她赤足踩在满是白雪的草地上,仿佛感觉不到任何寒冷,此时听到商行舟的这句话,却觉得冷了起来。
  
  商行舟继续说道:“这根铁链是离宫的宝物,师弟能把它从墙上拔了出来,却没有办法弄断。”
  
  小黑龙与陈长生对视一眼,沉默无语。
  
  都说时光最有力量,历史最为厚重,那么这些厚重的力量,都在商行舟的言语之间。
  
  天机老人已逝,教宗陛下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深渊,王之策隐居世外,有资格与他话当年的人已经没有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就是历史,就是时光,只不过在过往的那些年月里,他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伴与战友纷纷死去,还有一个像鬼般藏在群山之间,那么我就不能再继续藏下去。”
  
  商行舟看着他们二人,生出些感慨的情绪,似是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故事,悠悠说道:“因为我们都是守护者。”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有多少尔虞我诈、阴谋残酷,但谁都无法否认,在最初的时候,太宗皇帝和凌烟阁诸臣都是一群很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奋斗的目标就是结束天下的乱局,蚱逐魔族,要做这片大陆的守护者。
  
  商行舟不止是那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的见证者,更是亲历者。
  
  他本来就是这些理想主义者中的一员,声名不显,却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太祖皇帝与当代教宗结盟,太宗皇帝在百草园之变里最终得到了离宫的全力支持,以及后来与凌烟阁有关的那些冷酷的故事,想必都与他有关联。
  
  当年那些战友或者同伴,或者死去,或者被太宗皇帝和他杀死,或者离开,总之,在漫长的千年之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人,正因为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当然要把当年那些同伴的命运与责任背负在肩上。
  
  他要成为这片大陆的守护者,他要执行太宗皇帝的遗命,他要实现同伴们的理想。
  
  人族一统,魔族俯首,千秋万代,天下大同。
  
  “没有人能阻止我。”
  
  “也没有人应该阻止我。”
  
  “包括你在内。”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便在此时,夜空里传来了一声鹤鸣。
  
  有白鹤自南方万里归来,代替他做出了回答。
  
  ……
  
  ……
  
  有风徐来,对普通人来说很寒冷,对大榕树下的二人一龙来说,只能算是清冽。
  
  湖面上的雪被吹的簌簌乱动,就像是早已经被埋在雪底的那些枯叶。
  
  没有星光的夜晚,依然并不寒冷,也不黑暗,因为无论朝局如何变化,京都的万家灯火永远照亮着人间,已经无数年。
  
  白鹤带来了徐有容的书信,表明了圣女峰无畏的态度。
  
  牧夫人剩着鹿辇离开,表明了白帝城的态度。
  
  离山与槐院的态度不用问。
  
  至于最关键的国教,就算有很多人愿意支持商行舟,但在教宗陛下的遗命之前,又有谁敢明着反对陈长生?
  
  有些压抑的寂静过后,商行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当年在溪边拾到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你的命很不好。”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现在看来我错了。”
  
  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现在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教宗。
  
  他在娘胎里便日轮崩毁,本来命不过二十,现在却是经脉重筑、星窍完美,修道前方一片坦途。
  
  他有整个国教支持,有很多势力支持,还有了一位守护者。
  
  任谁来看,这命都很好,值得赞叹。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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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不如不见
  
  以前,陈长生的命很不好,后来,他的命很好,换句话说,他的命运被改变了。
  
  ——那天夜里在天书陵峰顶,天海圣后替他逆天改命。
  
  从那之后,他的修道之路一片平坦,笼在头顶十余年的那片阴影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光明。
  
  当然,随着命运与地位的改变,他遇到了一些新的、当年怎样都无法想到的考验,即便神杖在手,想要成为国教之主也是万分困难。幸运的是,教宗陛下在回归星海已经替他做了很多安排,已经把前路铺的尽可能平整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教宗陛下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教宗陛下为了把这份伟大的遗产交到陈长生的手里,做了非常缜密而妥当的设计,不提离宫里的彩虹,桔园蒲团上消失的身影,只说北新桥井底的星光与石壁上的三片青叶,便能够看到他的良苦用心。
  
  教宗选择小黑龙做陈长生的守护者,当然是因为她足够强大,除了神圣领域强者,当今的大陆上没有几个人能够战胜她,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她的身份,因为她是无数万年前帮助妖族建国的玄霜巨龙一族的公主殿下。
  
  白帝夫妇应该很早便知晓有一条玄霜巨龙被人族囚禁在皇城附近,却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或者是因为当年太过久远,或者是因为所谓情意总是敌不过价值,教宗不理会这些,直接把她救了出来,就是要逼白帝城接受这份人情。
  
  就算白帝夫妇想装聋作哑,红河两岸的那些部族与元老们可不会同意。
  
  教宗行事明月清风,一辈子都没有玩弄过什么阴谋诡计,但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千年时光,很了解人性。
  
  妖族与人族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区别。
  
  他算对了。
  
  小黑龙离开北新桥井底,在风雪里走向国教学院。
  
  牧夫人叹了口气,乘着七色鹿辇离开了京都。
  
  到此刻为止,陈长生并不能完全明白教宗陛下的良苦用心,因为他太年轻,哪怕通读道藏,记得很多传说与故事,却很难联系到现在。所以在听到商行舟接下来的这几句话后,他依然怔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知道寅当年的守护者是谁吗?”
  
  “不知道。”
  
  “陈玄霸。”
  
  这真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答案。
  
  千年以来,这片大陆上最闪亮的名字有两个。
  
  一个是周独|夫,一个是太宗皇帝。
  
  但在陈玄霸死之前,谁都不敢说,周独|夫与太宗皇帝可以称霸这个世界。与漫漫历史长河比较起来显得异常短暂的十余年时间里,他在不同的领域与这两个人分庭抗礼,各领风骚,光彩夺目,惊才绝艳。
  
  这样的人,堪称举世无双。
  
  就算教宗陛下当年是道门正统传人,按道理来说,也没有资格让如此了不起的一代霸王做他的守护者。
  
  除非这件事情里还有什么隐情。
  
  “陈玄霸应该是你的祖辈,甚至有可能,你就是他留在世间的精血重筑,所以寅是在还债。”
  
  商行舟说道:“现在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吗?”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点了点头。
  
  教宗陛下的爱护与怜惜可能来自很多方面,比如还债,比如愧疚,比如承诺。
  
  这方面,他没有太过仔细地思考过,但他一直都很明白教宗这些安排的意思。
  
  他的师父不喜欢他,想他死,这并不代表着,他也想对方死。
  
  这也就意味着,他和商行舟之间,其实并不见得一定你死我活。
  
  他如果继续留在京都,那必然会成为动乱之源,除非他决意率领国教向朝廷开战。
  
  他当然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难道他要夺了师兄的皇位吗?
  
  至于罪恶……他清楚商行舟在这方面有足够的底气来回应质询。朝廷新立,即便想要作恶都还没有机会,现在的所谓丑陋罪恶,在于周通,而无论陈长生情感上的倾向,周通的罪恶,更多应该算在天海圣后的身上。
  
  陈长生望向商行舟问道:“那您呢?您明白师叔的意思了吗?”
  
  商行舟没有说话。
  
  那日一夜长谈,再到今天看着那只小龙从风雪里走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寅的意思。
  
  是从何时开始,长生变成了自己的心障?或者也应该从天书陵那夜算起?
  
  那年在溪畔拣到或者说接到木盆里的婴儿,他感慨对方命不好,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命运。
  
  陈长生还没生下来就日轮崩毁,又被异大陆的人们灌注进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圣光,没有任何可能活过二十岁。
  
  当初他对陈长生说逆天改命,当然是骗他,他从来没有想过,陈长生能够逆天改命成功,就算再如何天赋惊人,要知道,离开西宁镇的他距离二十岁也只剩下了数年时间,就算周独|夫重生,王之策黑化,又如何能够做成这样的事呢?
  
  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正确的,直到天书陵之变,陈长生依然无法逆天改命成功,就连一丝希冀都看不到。他以为陈长生会死,或者被天海吃掉,或者寿终而亡,然而谁能想到,天海,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如果说这是他布置的一盘大棋,天海的死亡便是这局棋的胜负手,他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这局棋的胜利,谁知道往棋盘上一看,却赫然发现,有一颗本来应该死去的棋子,现在还好端端地留在棋盘上。
  
  本应死去的棋子还活着,看似毫无趣味的残局顿时生出了无数变化。
  
  这颗在棋盘上的棋子,仿佛已经超越了棋盘的范畴,这让商行舟感到非常不安以及警惕。
  
  于是在朝阳里的神道上,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陈长生尽快死去,要尽快让这颗棋子消失。
  
  所以在神道上,他看都没有看陈长生一眼。
  
  所以,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事情。
  
  直到那夜长谈,他才隐约明白了过来。
  
  因为这颗棋子与他的关系,因为他修的道法,他对这颗棋子过于重视,被牵扯了太多精力。
  
  寅说的是对的。
  
  既然相看两厌。
  
  相见争如不见。
  
  商行舟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就像当初在天书陵的神道上,他没有再看陈长生一眼。
  
  十余名青衣道士们随他离开。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毫无征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陈长生的识海里,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走的远一些。”
  
  “不要让京都看见。”
  
  “不要让天地看见。”
  
  “不要让我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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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逐日者的悲伤
  
  这是商行舟的声音。
  
  不要让京都看见,不要让天地看见,不要让他看见……果看见了怎么办?
  
  那句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谁都知道必然与死亡有关。
  
  陈长生没有说话,看着风雪里的夜色,眼睛明亮,眼神平静。
  
  在他的心里,也有一句话,那必然是与回归有关。
  
  ……
  
  ……
  
  夜里的风雪没有变疾,也没有变小,国教学院四周数不清的骑兵,依然在警惕地对峙着。
  
  商行舟回到皇宫,那些青衣道人恭谨行礼,然后离开。
  
  他站在风雪里,看着正殿侧窗上年轻的皇帝陛下被灯光剪出的身影,生出一抹欣慰的神情。
  
  一切终究都是值得的。
  
  雪地上响起簌簌的声音,那是靴底踩破松软雪面,辛教士来到了他的身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显得格外谦卑。
  
  梅里砂回归星海后,教枢处始终没有迎来新的主人。
  
  这座教殿在国教里的地位很特殊,隐藏实力极强,便是茅秋雨也不方便领事,只不过暂代了数月时间。
  
  在很多人眼里,深受梅里砂信任、并且与国教学院关系密切的辛教士,应该是最有可能执掌教枢处的事宜,只是现在资历浅了些。
  
  没有人知道,辛教士其实还有个身份,他是清吏司的密探。
  
  更加没有人知道,前些天周通被追杀,最初拔动周狱地底阵法琴弦、把周通逼出来的那个人,也是他。
  
  原因很简单,前途一片光明的辛教士,不可能甘心继续做周通的一条狗,他希望周通死。
  
  当然,如果不是他已经得到了某种承诺或者说保障,相信他的勇气会到来得更晚一些。
  
  “京都暂时无事,离宫三年无事,你在教枢处守着意义并不大。”
  
  商行舟说道:“替我去南方看看圣女峰与离山的情况,另外,告诉长生宗,把我要的那个东西送过来。”
  
  辛教士有些吃惊,不知长生宗要送给道尊的东西是什么,竟如此重要,但他没有说什么,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风雪里。
  
  ……
  
  ……
  
  湖面上的积雪先前被寒风拂走,露出平滑的冰面,映着远处的灯火,看着就像一大片琉璃。
  
  琉璃的上方隐约有些小点,那是她先前留下的脚印。
  
  可能是看到这片湖冻成的琉璃,让陈长生想到了一些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那些夜明珠和宝藏,你都带着了吗?”
  
  北新桥井底的地下洞窟里,石壁上镶着千余枚无比珍稀的夜明珠,地上堆着金山银山。
  
  那些是小黑龙的珍藏,也是她能够熬过漫漫数百年岁月,最大的精神力量来源。
  
  陈长生很清楚她对这些事物的重视程度,所以提醒了一句。
  
  “当然带着的。”
  
  小黑龙拍了拍腹部,特别豪气干云,就像刚刚喝了八十碗烈酒的好汉。
  
  变成人形的她,很是娇小,比陈长生要矮两个头,看着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做这样的动作,难免会显得有些滑稽,当然也很可爱。
  
  陈长生知道她的黑衣便是龙鳞,无法分离,也无法装太多东西,而且她也没有空间法器,不由很是好奇,那些东西被她藏在了哪里。
  
  “你真是笨死了。”小黑龙有些生气,拍着腹部说道:“我都说了在这里啊。”
  
  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微鼓起,就像是贪吃的孩子。
  
  原来,她竟是把那千余枚夜明珠和难以想象数量的金山银山珊瑚海……都吞进了肚子里。
  
  今后几年倒是不用担心没有钱用了,不过难道每次用钱都得让她吐出来吗?
  
  陈长生觉得这实在有些不洁,然后很自然地想到,除了吐出来还有一种办法,顿时有些不安。
  
  “你不要瞎想啊!”小黑龙很快便反应过来,吼道:“你要再敢胡思乱?,我就一口吞了你。”
  
  陈长生心想如果你真生吞了我,最后还是要吐出来,或者那般,脸色更是难看。
  
  小黑龙还是很快便明白了过来,脸色比他更加难看,缓缓举起了拳头。
  
  这拳头很秀气,在风雪里看着就像是孤枝梅花,煞是可怜。
  
  ……
  
  ……
  
  轰!国教学院里响起一记雷声,地面震动不安,大榕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雪湖表面出现数道裂缝,裂缝相交的地方是水面,浮沉的碎冰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
  
  她把那个人抓了起来,就这样拎着,走回了藏书楼。
  
  因为保护书籍的需要,藏书楼里的灯烛都是特制的,温度相对较低,就算再多盏,烘再长时间,也很难把湿透的衣衫烤干。
  
  陈长生坐在数十盏灯火之间,寒冷的湖水不停地流淌到乌黑的地板上。
  
  被一拳轰进冰湖里,浑身湿透,寒冷刺骨,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悲哀、很值得生气的事。
  
  他没有这些情绪,因为完美洗髓的身体,可以承受住这样的重击,完美聚星后,世间普通的寒热,根本无法侵袭他的身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她这时候有些异常。
  
  按性情来说,本应得意的黑衣少女,这时候坐在他的对面,沮丧地低着头,甚至隐隐有些悲伤。
  
  “怎么了?”
  
  “我的力量变小了。”
  
  “可能……是刚刚脱困,还没有习惯?”
  
  “不。”
  
  她看着脚踝之间系着的那根铁链,说道:“如果没办法斩断这根铁链,我永远没有可能战胜你师父。”
  
  陈长生这才知道她担心的是这个事,安慰说道:“就算斩断这根铁链,你也打不过他。”
  
  她很生气,喊道:“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陈长生认真说道:“是啊,因为这是客观事实,我小时候有只黄金巨龙想要吃我,结果被我师父赶走了。”
  
  在龙族里,黄金巨龙与玄霜巨龙最是高贵强大,无数万年前,黄金巨龙一族离开这片大陆后,便以玄霜巨龙为尊。他说的那只黄金巨龙,据余人师兄后来的描述,应该就是当年黄金巨龙一族里的成员,而且极有可能是位真正的皇族。
  
  那只黄金巨龙当然比现在的小黑龙强大无数倍,却依然不是他师父的对手。
  
  在他想来,小黑龙因为担心无法战胜自己师父而难过,这真的很没有必要。
  
  谁会因为追逐不到太阳而悲伤?
  
  ……
  
  ……
  
  谁会?
  
  当然是那些勇敢或者说疯狂的追日者。
  
  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短剑上。
  
  当年第一次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那道宏远、熟悉、值得敬畏或者说警惕的气息。
  
  后来听陈长生讲了些当年的事情,她便确认,这把短剑就是那只黄金巨龙的第三龙须。
  
  能够战胜一位黄金巨龙皇族,并且把对方最珍贵的第三龙须截下做为兵器,那个人该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自信。
  
  从那时候起,她便知道,陈长生的师父是个很可怕的人类。
  
  如果有可能,她当然不会与这样的人类为敌,可是……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守护者。
  
  那个强大的人类想杀你,那我当然就要想办法战胜他,然后杀死他。
  
  所以,我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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